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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0章 安邦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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烈日炎炎,水汽如蒸。汾水岸邊, 修堤的民夫、工匠都在拼死趕工。自冬日水淺時, 河堤就破土動工。三萬人幾個月勞作, 如今只剩下收尾。不過即便如此,這副場面仍然宏大的讓人驚嘆。

騎在馬上, 太子梁榮微微皺眉:“不至堤岸,不知夫役之苦。裴都水,這河堤, 一月內能完工嗎?”

“只要不下連雨, 應當能按時完成。”一旁, 裴若答道。

早已沒了當年河東裴氏的高門氣度,如今的裴若膚色黝黑, 須短衣陋。若是不知, 還以為是哪家寒門出身的農官。然而正是此人, 五年內修繕了並州境內的汾水河道, 引流理渠,加固河堤, 使得晉陽附近沃土千裏, 成為北地糧倉。

去歲平定了雍州, 騰出人力, 汾水南段的治理, 也就成了當務之急。裴若又走遍了平陽、河東兩郡,最後擬定出治水方案,上報朝廷。梁榮在計劃初始, 就一直用心關註,也早早趕到了平陽郡。不過他的監督之職在驗看各郡縣糧秣運轉,役力征用,弄清楚整個河務的運轉過程。因而為了不幹涉工程進度,他一直未曾真正來到河邊。

現在到了地方,他才覺出自己在紙上所見的,終是淺了。

“若孤早些來河堤就好了。”看了半晌,梁榮嘆了口氣。農忙季節,如此多人力用在治水之上,壓力之大可想而知。況且雍州剛剛平覆,人丁稀少,還有蝗禍未平。若是他能提前些駐紮堤岸,下面官吏會不會更為勤力,早日完成河工?

裴若卻道:“若無殿下坐鎮臨汾,河務也無法如此順暢。河工本就是大事,操切不得。”

這是裴若的真心話。太子巡察,意義非同小可。讓他留在臨汾,督促各級官僚,遠比前來河堤視察要管用。汾水南段可是能直入黃河的,一旦汾水、黃河齊齊發水,立刻會危機下游的京師洛陽。因而天子對治汾也更為關註。

而裴若自己,就是河東人。河汾泛濫,對河東也是致命威脅。治好這一路水脈,便能惠及鄉裏。河東裴氏在戰亂中折損太多,歸順偽漢,流竄南地,一錯再錯讓當年家業十不存一,早已沒有往昔輝煌。

他這個都水使者,反倒成了受天子重用的幹臣。不論是為國還是為家,他都有義務擔起重任。

裴若是本朝數一數二的治水能手,他的話,梁榮還是要聽的。微微頷首,梁榮道:“等到汾水通暢,自並州入雍州,大軍就能順水直下。如此功績,不亞於後漢王景。裴都水居功甚偉!”

當年王景奉命治黃河,發卒數十萬,修渠築堤。自滎陽東至千乘海口,千餘裏無潰漏之患。如今三百年過去,黃河依舊穩固,實乃驚世之功。

裴若搖了搖頭道:“治汾怎比治河?臣微末之功,遠遜王仲通。不過這些年黃河安流,除河渠之外,恐怕還有旁的原因……”

“是林木嗎?”梁榮立刻道,“我亦曾聽父皇說過,若想治水,需先護林。”

“陛下聖明。”裴若點頭道:“想當年前漢定都長安,關中人口稠密,黃河就頻發水患。後漢遷都洛陽,關中人稀,水患也大大消弭。到了前朝,人丁不足,荒田叢生,這黃河水倒是清澈許多。河道最怕淤堵,沙多便成禍患。若是能少伐林木,固土治沙,說不定這條大河也能安流千年。”

不過話是這麽說,兩人卻也都明白此事艱難。樹能不砍自然最好。但是人要吃飯,要住屋,沒有耕地,沒有木料,如何繁衍生息?護林便是虎口奪食,還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,多少力氣,才能稍稍扭轉觀念。

“只要能海晏河清,花再多時間,也不為過。”這是個艱巨任務,但是梁榮的聲音裏,並無氣餒,反而像是給自己立志。

這樣的少年英氣,亦讓裴若心中感慨。前朝哪有如此關心水利的皇子皇孫?諸王無不濫伐林木,廣修宮殿。反觀大趙天家,立國之後,洛陽宮六年都未曾修繕。只此一點,足見其愛民如子。也正因此,他這點“偏門”的學識,才能派上用場。

“裴都水,再往前走走吧。”並不在意裴若心中所想,梁榮一夾馬腹,繼續向前馳去。

裴若笑笑,也打馬跟了上去。

梁榮在水務官員的陪同下,一直走到了汾水入河口。然而視察未曾結束,忽的天降大雨。這雨越下越大,並沒有止歇的意思。幾日過後,竟霖雨連綿,成了禍患。告災的文書,也快馬送入了洛陽。

“陛下,河東有潰堤之虞。還請下旨,招太子即刻還朝!”朝堂上,有臣子出列進言。

水患可不是開玩笑的,一旦決堤,千裏澤國!如今皇孫年幼,太子安能有失?!

然而梁峰不為所動:“三軍陣前,豈能易帥?太子代朕巡視河務,亦要代朕護堤搶險,賑濟災民!傳令下去,征召平陽、河東兩地屯兵,堅守河堤!”

河水大潰時,最好的官吏也不過是命令沿途百姓撤離,更多不過是等水退了,賑災了事。哪有用兵卒護堤的?這話頓時讓朝堂一陣騷動,然而旁人尚未開口,張賓便出列道:“並州治水數年,汾水上游亦有水門,可阻洪峰,能減河東壓力。如今修渠過半,若不堅守,前功盡棄還是小事,萬一河汾暴漲,匯入伊洛,京師危矣!”

這話讓殿上一靜。張賓可是國丈,他女兒還有孕待在宮中。他都這麽說了,旁人還能說什麽?況且京師比鄰黃河,確實有可能遭遇水災。如果這時洛陽亂了,匈奴或者晉國再發兵來襲,那才是動搖國本!

“臣請領兵救災!”驃騎將軍奕延大步出列。

梁峰只猶豫了一下,便搖了搖頭:“水患不似臨陣對戰,卿去不妥。水部郎徐藻,你帶人前往河東,配合太子調兵防洪。錢糧、物資要盡快運抵。不容有失!”

這可是涉及儲君安危,誰敢輕忽?整個大趙朝廷都運轉起來,向著泛濫的河汾撲去。

東宮。

“殿下還在河東,這可如何是好?!太子妃,你要求求陛下開恩……”有宮人六神無主,哀泣進言。

張婉沈聲道:“父皇有令,殿下自當堅守河東。有誰敢擾亂宮掖,拖出去杖斃!”

已有九月身孕,腹圍脹大,行動不便。然而張婉的表現卻幹脆利落,未有絲毫慌亂。這態度,也極大的鎮住了內宮,讓那些閑言碎語煙消雲散。

所有力量,都在向河東匯集。梁榮本人,卻被困在臨汾城中。

這裏原本是偽漢都城平陽,到了新朝才改的名。怎麽說也是一朝國都,臨汾墻高城闊,防備森嚴。就算洪水真的來了,也能擋住。

“父皇命我治水,我怎能龜縮城中?!”梁榮怒火中燒,大聲斥道。

“殿下!防洪之事,自有裴都水和鄭太守操辦。兩人熟知水務、用兵,殿下前往,反倒添亂。還當固守後方,總攬全局!”太子左庶子範宣攔在梁榮面前,寸步不讓。

“你……”梁榮還想再說什麽。

一旁衛率田林也道:“左庶子言之有理。若遇戰事,主帥哪能沖到陣前?殿下職責,乃是安定民心,而非身先士卒。”

深深吸了口氣,梁榮終於壓下那股邪火,點了點頭:“再派些人手,安頓災民,莫生疫情。”

直到今日,梁榮才知曉自己原先有多天真。就算曾經孤身被困上黨,他身邊也有崔稷、奕延,深居高墻,有護衛在側。安全無憂。而如今,敵人不是兵馬,是河水。波濤洶湧,勢不可擋!在它面前,刀兵也沒了用處,人力更是渺小,不堪一提。

可是父皇沒有放棄。生麻編織的口袋裏,填上河沙,運上堤岸。一層層,壘砌高墻。沖破的豁口,用裝滿石塊的大車塞住,再用兵士頂上。數不清的役夫和屯兵,奮不顧身,與那洪水搏鬥。為的是什麽?因為這裏是他們的家園,因為上至太子,下至縣令,沒有一人逃離。而是拼盡氣力,與他們一起守在這尚未完工的堤壩上!

他沒想過,那些小民只用手,用肩,就能扛起如此洪流。

這就是大趙的百姓!是父皇治下子民!

身為太子,他又如何能夠冷靜自持?沒法前往河堤,梁榮開始在臨汾城中奔波。親自到難民大營中,探問貧苦,賜藥賑錢。還數次在城門口親迎回城休息的兵士,安排熱飯睡榻。就連東宮,也送來了大量衣衫,都是太子妃領宮女縫制。

所有參與抗洪的官員,梁榮也親自提筆為其表功。雖然未曾出城,但是他的言行傳遍了河岸,也讓無數百姓知曉,他們有這樣一位儲君!

兵民氣勢更振,竟然連續堵住了數個潰口,牢牢把那條水龍,困在了河中!

雨勢減緩,八月,災情盡去。沒於洪水者,不足百人。

幾日後,太子妃誕下一女。天子大悅,取名芷,封平陽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這次洪災,晉書裏只有一句話“河汾大溢,漂沒千餘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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